《列子集釋》附錄三辨偽文字輯略



(三)

天瑞篇:“事之破□(毀)而後有舞仁義者,弗能復也。”

仲尼篇:“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,行過東里,遇鄧析。鄧析顧其徒而笑曰:‘為若舞,彼來者奚若?'”

這裏有兩個“舞”字──“舞仁義”和“為若舞”。第一個“舞”字,張湛的註解當“鼓舞”講,是錯了的。陶源慶讀列子札記把它解為“舞弄”,是正確的。第二個“舞”字,張湛注為“舞弄”,是正確的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說,“舞借為侮”,不但單文孤證難以成立,而且也是多餘而不必要的。

這兩個“舞”字雖然都作“舞弄”解,其實際意義仍有差別。“舞仁義”的“舞”正和“舞文弄法”的“舞”一樣。莊子馬蹄篇“及至聖人,蹩躠為仁,踶跂為義,而天下始疑矣。”又說:“毀道德以為仁義,聖人之過也。”列子的“舞仁義”可能即是莊子的“蹩躠為仁,踶跂為義”。至於“為若舞”的“舞”字卻是戲弄、欺侮的意思。無論哪一種“舞弄”,“舞”字這種意義都是先秦所不曾有過的。這便是問題所在。

“舞”字的第一個意義,根據我所掌握的資料,西漢便已通行。史記貨殖列傳:“吏士舞文弄法”。漢書汲黯傳:“好興事,舞文法。”都是證據。但第二種意義,卻連兩漢都不曾見。我認為“舞”字的有戲弄之意,是由於以“舞”訓“弄”,為“弄”字所感染而來的。“弄”字本像兩手持玉,說文云:“玩也。”詩經小雅斯乾:“乃生男子,載寢之床,載衣之裳,載弄之璋。”左傳僖公九年:“夷吾弱不好弄。”都是本義。又襄公四年:“愚弄其民,”這意義又是較有引伸的了。至於漢書東方朔傳:“自公卿在位,朔皆敖(傲)弄,無所為屈。”這一“弄”字,正和“為若舞”的“舞”字一樣,同是戲弄、嘲笑、調戲的意思,那麼,“舞”字之有戲弄之義,而且它的出現並不在漢書東方朔傳以前,則很大可能即由漢書東方朔傳這一“弄”字的意義感染而來的。由此可知這“舞”字的用法是較晚的事了。

(四)



黃帝篇:“心凝神釋,骨肉都融。”



周穆王篇:“而積年之疾,一朝都除。”



力命篇:“信命者亡壽夭,信理者亡是非,信心者亡逆順,信性者亡安厄;則謂之都亡所信,都亡所不信。”



楊朱篇:“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。”

這裏的“都”字很可注意。

“都”字在這裏當“全”字解,用於動詞前,作副詞用,這是先秦古書所未有,即在兩漢也是希有罕見的。吳闓生說:“‘心凝形釋,骨肉都融',此八字決非周秦人語,雖漢代亦無之。周穆王篇又雲‘積年之疾,一朝都除'與此同,六朝人偽譔之確據也。”楊遇夫先生的詞詮引有漢書食貨志一條,轉抄於下:



置平準於京師,都受天下委輸。

這一“都”字又和現代漢語的都字有相同處,也有相異處。同表數目之全,是相同處,但現代漢語的“都”,一般表示主語的情況,如“我們都是好人”,因之凡用“都”字的句子,主語都是多數。而魏晉六朝的用法卻不盡然。它經常表示動作的情況,主語固然可以是多數,但也可以是單數,而且經常是單數,這是相異處。這字在魏晉六朝,已成為常語。我只將見於世說新語的摘抄若干條如下:

王中郎令伏玄度、習鑿齒論青楚人物。臨成,以示韓康伯,康伯都無言。(言語篇)

後正會,值積雪始晴,聽事前除雪後猶濕。於是悉用木屑覆之,都無所妨。(政事篇)

衛玠始渡江,見王大將軍,因夜坐。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,甚說之,都不復顧王。(文學篇)

孫問深公:“上人當是逆風家,向來何以都不信?”(又)

提婆初至,為東亭第講阿毗曇。始發講,坐裁半,僧彌便云:“都已曉。”……提婆講竟。東亭問法岡道人曰:“弟子都未解,阿彌那得已解?”(又)

袁宏始作東征賦,都不道陶公。(又)

既前,都不問病。(方正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