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維納斯與阿都尼


離開她那玉臂的擁抱,酥胸的揉搓,
穿過昏暗的林隙,急忙往家裡藏躲;
把愛後滿懷痛苦地撂在那兒仰臥。
你曾看見過明星一顆,在中天倏忽流過?
愛後眼裡的他,就那樣在夜裡一閃而沒。
他人雖去,他的余影仍把她的眼光攝。
像岸上的人,和剛上了船的朋友告別,
老遠看看;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,
排空直立,高如山嶽,把他的視力隔絕。
無情的昏沉黑夜,就這樣把他的身形截,
把她凝注的那個人包圍吞噬,整個沒滅。
她迷惘怔忪,好像一個人因為不小心,
一下失手,把珍貴的珠寶掉入了巨浸;
又像夜裡的行人,走到陰森森的深林,
無端燈籠叫風吹滅,眼前只一片昏沉。
她就那樣仰臥在暗地裡,目又呆,口又噤。
只因為失去了能給她指路的少年英俊。
於是她用手捶胸,從心裡發出呻吟聲。
四周圍的幽岫深洞,好像也起了騷動,
把她的長吁短嘆縈迴周鏇,往來傳送。
跟著哀怨四處生,深沉低重,山震谷鳴。
她發了幾聲唉唉,又說了二十聲痛痛痛,
於是二十倍的二十聲痛痛痛,和她呼應。
她聽到回聲起,就開始用號哭的調子,
臨時隨口唱出一段淒楚動人的歌詞:
唱“愛”怎樣使青年變奴隸,老人變呆痴,
“愛”怎樣是愚中有智、智中有愚的東西。
她的歌兒永遠以哀傷結束,以悲痛終止。
她的合唱隊也永遠同聲應答,表示一致。
長夜已過,歌聲還不斷,真正叫人生厭。
情人的時光實際很長,雖然自覺很短。
他們那一套把戲,自己覺得趣味盎然,
就認為別人當此情此景,也同樣喜歡。
他們的情談,往往開了頭,絮叨叨、膩煩煩,
沒人能聽得全,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完。
除了無聊的聲音,像唯唯否否不離口,
還有什麼和她把漫漫的長夜一同守?
這種聲音一叫就應,就像酒保的尖喉,
對那種性情乖僻的顧客,強把趣兒湊。
她若說,非唯唯,是否否,它們也就說否否;
她若說,是唯唯,非否否,它們決不說否否。
看!雲雀輕盈,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,
從草地上帶露的棲息處,盤上了天空,
把清晨喚醒。只見從清晨銀色的前胸,
太陽初升,威儀儼儼,步履安詳,氣度雍容。
目光四射,輝煌地看著下界的氣象萬種,
把樹巔山頂,都映得黃金一般燦爛光明。
維納斯對太陽早安說連聲,把他接迎:
“你這輝煌的天神,一切光明的主人翁,
每一盞明燈、每一顆明星所以亮晶晶,
都因你借與光明,否則只有黑暗昏暝。
如今有個孩童,雖是凡間女子所育所生,
能借給你光明,和你借給萬物光明相同。”
她這樣說完,忙往一叢桃金孃林里趕,
一心只想,清晨的時光已經過了大半,
怎么沒聽見她的所愛,有任何訊息傳?
她傾耳細聽,聽他的號角和他的獵犬。
於是果然聽見它們一齊大聲猛叫狂喊。
她順著它們的這吠聲,急忙跑去不怠慢。
在她往前跑去的時候,路上的叢灌,
有的摸她的脖頸,有的就吻她的臉,
又有的抓住她的腿,叫她難把路趲。
她用力掙脫了它們這種緊裹慢纏,
就好像樹林中的麀鹿,乳頭脹得痛又痠,
連忙要趕到叢莽中藏著的麑鹿的身邊。
她這時聽出來,有大敵當前,背城死戰,
就吃驚非淺;一個人,若忽遇毒蛇出現,
嚇人地盤著,把他的去路恰恰擋得嚴,
他就要又哆嗦、又打戰,挪一步都不敢;
她覺到,群犬的吠聲表示它們畏縮不前。
也就同樣眼前生花,耳里雷鳴,身上亂顫。
她現在知道,所獵的決非動物弱小,
而一定是野豬粗暴,熊莽撞,獅驕傲。
因為吠聲永遠停在一處,又嘈又高,
獵狗就在那兒帶著恐懼狂嗥大叫。
原來它們看到了敵人那樣地兇惡殘暴,
便互相推讓,誰都不肯去搶先登的功勞。
這樣慘叫,讓她的耳朵聽來十分悽惶。
從耳朵傳到心裡,叫她心裡也起驚慌。
她只嚇得面失色,滿腹疑慮事不吉祥,
腿軟手顫,口呆目怔,足難移來身似僵,
四肢百骸齊解體,像兵士一遇主將敗亡,
便四下里亂逃亂躥,不敢再留在戰場上。
她這樣身發抖、眼發直,興奮得不自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