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維納斯與阿都尼


“你看我身下坡陀上的櫻草,雖然荏弱,
卻能像粗壯的大樹,把我的身子輕托。
拉著我的輦周天游遍的,是兩隻鵓鴿:
它們弱小,卻能叫我整天價到處行樂。
愛既這樣輕盈柔和,那么,你這個小哥哥,
卻為什麼,把它看作是沉重得難以負荷?
“難道你會無端愛上了自己的面孔?
難道你的右手會抓住了左手談情?
那樣,你只好自愛自,自棄自,一場空,
自陷自設的情網,自怨解脫不可能。
那耳喀索斯①就這樣自己作了自己的愛寵,
後來還為吻泉水中自己的影子送了命。
“蠟炬點起光明來,珠翠盛飾增儀態,
珍饈美味為適口,綺年玉貌宜歡愛,
欲嗅芳芬芳馨折,欲采果實果樹栽。
生而只為己,辜負天地好生的本懷。
種因種生,種復生種,天生麗質也無例外;
父母生了你,你再生子女,本你份內應該。
“如果你不繁殖,供給大地生息之資,
那大地為什麼就該繁殖,供你生息?
按照自然的大道理,你必須留後嗣:
這樣,一旦你死去,你仍舊可以不死;
這樣,你雖然死去,卻實在仍舊永存於世:
因為有和你一樣的生命,永遠延續不止。”
說這裡,害單思的愛神津津汗濕,
因為他們躺的地方,陰影已經漸移。
日神在中午正熱的時候,也有倦意,
眼裡冒火,看著下方這對男頑女痴。
他恨不得阿都尼能替他把車馬來駕駛,
自己卻像阿都尼,在愛神的香懷裡偎倚。
這時候,阿都尼心煩意厭,身懶體慵;
滿眼都是不快活,一臉全是不高興;
緊鎖眉頭,眯得一雙秀目朦朦朧朧;
象雲霧滿空,遮斷了藍蔚,迷迷濛濛。
他陰鬱地喊,“別再什麼情不情!我不愛聽。
太陽曬到了我臉上來了,我得活動活動。”
“哎呀,”維納斯喊道,“你年紀輕,心可真狠,
居然用這樣毫無道理的藉口圖脫身!
我要吹出像天風的氣,叫它習習成陣,
把要西去的紅日,搧得清冷冷、涼森森。
我要用頭髮把你遮住,叫它沉沉生幽陰。
如果頭髮也曬著了,我就用眼淚把它淋。
“天上照耀的太陽雖然正是最熱之時,
但是我卻也給你把它完全都遮住。
太陽的火對我並沒有什麼不舒服。
使我如燃欲焚的火本從你眼裡射出。
我若不是長生不死,那我這副柔腸媚骨,
早就要在天上人間二火之間,遭到焚如。
“難道你的心真正比石還頑,比鐵還硬?
石經雨滴也會磨損,鐵經火煉也能熔。
莫非你不是婦人生,竟連愛情都不懂?
也不知道愛不見答,能給人多大苦痛?
哎喲,如果你媽也會像你這樣冥頑無情,
那她到死都要孤零,你就沒有機會下生。
“我是不是神,竟會叫你這樣鄙視厭恨?
我對你求愛,裡面會含什麼危險成分?
不過區區一吻,難道會於你雙唇有損?
說呀,好人,說好聽的,否則不敢有勞您。
我只求你一吻,我回敬你,也決不過一吻。
你若願我接個雙吻,那另一吻就算利潤。
“呸!不喘氣的畫中人物,冰冷冷的頑石,
裝滿塗飾的偶象,冥頑不靈的死形體,
精妙工致的雕刻,卻原來中看不中吃。
樣子雖然像人,卻不像婦人所生所育。
你並不是個男子,雖然面貌也像個男子;
因為男子對於接吻,求之不得,哪會畏避?”
這話說完,煩躁把她娓娓的語聲咽斷,
越來越強烈的愛,激動得她有口難言。
她臉發燒、眼冒火,一齊噴出滿腹幽怨。
風情月債本歸她管,自家公案卻難辦。
她一會囁嚅欲開口,一會又涕泗流滿面,
另一會就哽噎得要說的話打斷難接連。
她有時搖自己的頭,又有時拉他的手,
有時往他臉上瞧,又有時就往地上瞅,
另有時就像箍住了一般,用力把他摟。
她願把他老這樣摟,他卻要她放他走。
他在她懷裡硬掙強奪想要脫身的時候,
她就把百合般的纖指一個一個緊緊扣。
“心肝,”她說,“我既築起這一道象牙圍籬,
把你這樣在裡面團團圍定,緊緊圈起,
那我就是你的苑囿,你就是我的幼麑。
那裡有山有溪,可供你隨意食宿游息。
先到雙唇咀嚼吮吸,如果那兒水枯山瘠,
再往下面游去,那兒有清泉涓涓草萋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