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維納斯與阿都尼


在眼裡暫藏,像在櫝中的珍珠無價。
只偶有晶瑩明澈的淚珠,慢慢流下,
但一到臉上就融化,好像不肯讓它
往骯髒的地面上流,往污穢的塵土中灑,
因為珠圓玉潤的淚,怎能洗淨地的邋遢?
唉,不輕置信的愛,你好像難推誠相待,
同時卻又好像無言不採:看來真奇怪。
走極端、盡極限的是你的快樂和悲哀。
絕望和希望,同樣弄得你滑稽又痴呆。
你想入非非,把快樂胡琢磨,來寬慰心懷。
又離奇地琢磨悲哀,弄得自己死去活來。
她現在把她已織成的東西又都拆開,
因為阿都尼還在,那死神就無可指摘。
她剛才說他一錢不值並非她的本懷。
她現在給他那可恨的名字貼金敷彩。
她叫他墳之國王,國王之墳,把他來推戴。
一切有生,他最尊貴,他應受到一切崇拜。
“甜美的死神,”她說,“剛才的話都是胡扯。
因為,我看到了野豬——那個殘暴的傢伙,
就嚇得直打哆嗦,所以我請你原諒我。
那東西,不懂什麼叫仁慈,只一味兇惡。
因此,溫柔的黑陰影,我得對你把實話說:
我怕我的所愛遭不幸,才對你大動唇舌。
“那不是我的錯。野豬惹得我亂道胡說。
無形影的掌權者,有怨氣請對它發作。
侮辱冤枉你的,本是那個骯髒的傢伙。
我只受命執行,它才是誣衊的主使者。
悲痛本來有兩條長舌。像女人那樣軟弱,
若無十人的本領,就難把二舌制伏束縛。”
這樣,她因為希望阿都尼還在世上,
就把原先莽撞的恐懼疑慮漸漸掃光;
又因為希望他的美將來更燦爛輝煌,
還卑躬屈節地把死神又奉承、又讚揚,
把死者的墳穴、墓誌、碑碣、雕像和行狀,
死神的勝利、凱鏇和榮光,都大講而特講。
“喔,天帝啊,”她說,“我真正是拙笨愚蠢,
竟能因疑慮驚懼而思想亂,頭腦昏,
把活人當死人。其實他要永遠長存,
除非一切盡毀滅,天地萬物共沉淪。
因為他若一旦死去,‘美’也就要同歸於盡。
‘美’若一死,宇宙也就要再一度混亂渾沌。
“唉唉,痴傻的‘愛’,你老滿懷的恐懼疑猜,
就像身帶珠寶的人,有盜賊四外徘徊;
耳不能聞、目不能見的瑣細微小事態,
你那忐忑的心卻偏能胡測度,瞎悲哀。”
剛說到這裡,只聽得歡樂的號角聲傳來,
她於是不覺歡躍,雖然剛才還身在苦海。
她颼地跑去,就像鷂鷹一掣而不可制,
步履輕盈,經過的地方草都照舊直立。
她正匆匆前奔,卻不幸一下看在眼裡:
她那俊秀的所愛,在野豬的牙下身死。
她一見那樣,雙目立刻失明,好像受了電殛;
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爭光,一下退避躲起;
又像一個蝸牛,柔嫩的觸角一受打擊,
就疼痛難忍,連忙縮回到自己的殼裡,
在那兒蜷伏,如同憋死一樣屏氣斂息,
過了好久好久,還不敢再把頭角顯露。
她當時一看到他這樣血淋漓、肉模糊,
她的眼睛就一下逃到頭上幽暗的深處,
在那兒它們把職務交卸,把光明委棄,
全聽憑她那騷動的腦府來安排處治。
腦府就叫它們和昏沉的夜作伴為侶,
不再看外面的景象,免得叫心府悲悽。
因為她的心,像寶座上神魂無主的皇帝,
受眼睛傳來的啟示,呻吟不止,愁苦欲死。
於是所有的臣子,也無不戰慄俯伏,
好像烈風閉在大地之下,硬奪出路,
就引起了地震和海嘯、山崩和水沸,
把人嚇得身出冷汗,嚇得心亂無主。
她的心就這樣騷亂,使四肢百骸齊驚怖,
於是她的眼光又從潛伏的暗室中射出。
她又看見了本來不願看的極慘奇醜:
野豬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個大傷口。
原先白如百合的地方,現在殷紅漬透,
好像傷口為他悲痛,血淚噴灑無盡休。
在他身旁,不論是花是草,不論是苗是莠,
好像無不染上他的血,像他一樣把血流。
可憐的維納斯,看到花草都惋惜、同情;
她的頭垂在肩上,軟綿綿地不能直挺。
她只啞然無聲傷悼,像癲了一般悲痛,
她還以為他不會死,還認為他有活命。
她的嗓子忘了如何發聲,骨節也不會動。
她的眼一直哭到現在,都哭得如痴似瘋。
她對他的傷,目不轉睛地一直細端詳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