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維納斯與阿都尼


眼都看花了,把一處傷看作了三處傷。
她對自己的眼申斥,說不該胡亂撒謊,
把完好的地方說成血肉模糊的模樣。
他的臉好似成了兩個,肢體也像成了雙;
因為心裡一慌,看東西就往往渺渺茫茫。
“只死了一個,我就已說不出來地悲痛,
哪能受得了兩個阿都尼身臥血泊中?
我已經無餘氣可再嘆,無餘淚可再傾。
我兩隻眼火一樣紅,一顆心鉛一般重。
鉛一般的心啊,頂好叫這火一樣的眼燒熔!
這樣,我便可隨熱愛滴滴化去,了卻一生。
“唉!可憐的人世!你失去的是甚樣珍異!
哪裡還有秀美的人物值得瞻仰顧視?
哪裡還有語聲能那樣悅人耳,快人意?
不論將來,不論過去,你都再一無可取。
花兒固然芬芳清逸,絢爛璀璨,鮮艷美麗,
但是真正甜蜜的美,卻只和他同生共死。
“從現在起,你再不需要披面紗,戴帽子,
因為風和日,不會用盡方法想去吻你。
你本無可畏懼,只因為你本無可丟失。
對於你,日只瞋之以目,風只嗤之以鼻。
但阿都尼生的時候,多情的峭風和烈日,
卻像兩個隱在暗處的賊,掠奪他的美麗。
“因為如此,所以他才不得不戴帽子,
但輝煌的太陽,偏從帽子下面窺視。
風也吹他的帽子,想要把帽子吹去,
以便和他的鬈髮遊戲。於是他哭泣。
太陽和風一見他如此,便憐他年幼齒稚,
又看誰能把他的淚先擦乾了,互相比試。
“獅子為賞識他的美,在籬後偷偷跟隨,
不敢露面兒,恐怕他見了驚嚇而後退。
他唱歌的時候,猛虎聽見了也都心醉,
變得老實、溫柔、馴順,不像個獸中之魁。
狼正大嚼犧牲,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優美,
也停止了饕餮,一天都不再和羊羔作對。
“他若溪邊暫立閒行,把影子映在水中,
魚都聚在影子上面,展金鰓唼喋涵泳。
他在鳥兒跟前,鳥兒也又喜悅、又歡騰,
有的唱歌給他聽,有的就用尖喙輕靈,
給他含來桑椹叢叢,或者櫻桃又圓又紅。
他把秀色供它們賞,它們就用果子回敬。
“但是這個猙獰齷齪、嘴如刺蝟的野豬,
卻老把眼睛瞅著地上,到處尋找墳墓。
阿都尼秀美的好皮囊,它永無法目睹。
你若不信,請看它要怎樣迎接阿都尼:
如果它能看見他的臉,那我決深信不疑,
它就一定想要吻他,而因吻他把他害死。
“不錯,不錯,阿都尼就這樣叫它害死:
原先他用尖槍,朝著野豬刺去之時,
野豬並沒想要在他身上磨牙礪齒。
它只想用接吻的方式,把他來阻止,
哪知多情的野豬剛把嘴往他腰上一觸,
就不知不覺,把牙扎到他那柔嫩的鼠蹊。
“我得承認,我的牙若長得和野豬一樣,
那我早就要因為吻他而叫他把命喪。
他現已不在世上,他的青春大夢一場,
永未給我的青春福祥,叫我更覺悲傷。”
她說到這裡,就一下倒在她站的那地方,
他開始凝固的血,也染在她美麗的臉上。
她往他唇上望,他的唇灰白非復舊樣;
她拉他的手,他的手早已經僵硬冰涼;
她在他耳旁低聲細說她的憂怨悲傷,
仿佛他的耳朵還能聽見她哀訴愁腸;
她把他緊緊貼在眼上的眼皮分掰成兩,
只見原先那兩盞燈已經熄滅,昏暗無光。
那本是兩面明鏡;她曾見自己的倩影,
不止千回萬遍,在那裡面玲瓏地反映。
它們本是眼中之英,但一旦失去功能,
所有的美,就永遠也起不了美的作用。
“你雖已死,白日卻仍舊一樣地清澈晶明,
你萬世的俊英啊!”她說,“這真是要我的命!
“你今既已喪命,那我可以預言一通:
從此以後,‘愛’要永遠有‘憂愁’作隨從;
它要永遠有‘嫉妒’來把它伏侍供奉。
它雖以甜蜜始,卻永遠要以煩惱終。
凡情之所鍾,永遠要貴賤參差,高下難同,
因此,它的快樂永遠要敵不過它的苦痛。
“它永要負心薄倖、反覆無常、楊花水性;
要在萌芽時,就一瞬間受摧殘而雕零;
它要裡面藏毒素,卻用甜美粉飾外形,
叫眼力最好的人,都受它的矇騙欺哄;
它能叫最強健精壯的變得最軟弱無能;
叫愚人伶牙俐齒,卻叫智士不能出一聲。
“它要錙銖必較,卻又過分地放蕩奢豪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