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維納斯與阿都尼


“這座囿里水草又豐美,游息又可意,
低谷有綠茵芊綿,平坡有密樹陰翳,
叢灌蒙茸交葉暗,丘阜圓圓微墳起,
給你又遮斷了狂風,又擋住了暴雨。
苑囿既然這樣美,那你為什麼不作幼麑?
縱有千條犬吠聲狂,都決不能驚擾了你。”
他聽了這話微微一笑,好像表示鄙夷,
於是他腮上,兩個迷人的小酒窩現出;
那兩個小圓坑兒,本是“愛”的精心絕藝,
為的自己遭不幸,能有個簡單的墳墓。
但實在說來,他既然是“愛”,那他所在之處,
就不會有死亡:這種情況他早預見先知。
這兩個迷人的小圓窩,迷人的小圓坑,
象張著小嘴,使迷戀的愛後墜入其中。
她早就神智失常了,現在更神智不清;
她頭一下就打悶了,又何用兩下才成?
可憐你,愛神,作法自斃,掉進自掘的陷阱,
一死地迷上了對你只表示鄙夷的面孔。
她現在該怎么辦?還有什麼話沒說完?
話都說完了,她的苦惱卻越來越難堪。
時光過去了,她愛的那人卻歸心似箭,
從緊纏著他的玉臂中,用力掙脫羈絆。
“求你,”她喊道,“把情面稍一顧,把心稍一軟。”
他卻不管,一躍而起,奔向駿馬,想跨雕鞍。
但是你看,在鄰近一叢矮樹林子裡,
有匹捷尼②騾馬,口嫩神駿,精壯少比,
瞥見阿都尼的駿騎,正用蹄子刨地,
就連忙跑出來,氣喘吁吁,振鬣長嘶。
那匹馬首昂然的駿騎,本來在樹上軟系,
一見了這樣,忙扯斷韁繩,一直向她跑去。
他威武地又蹦又踢,又騰躍,又長嘶。
密織的馬肚帶,他一迸就兩下分離。
他那硬鐵蹄,劃傷了生萬物的大地,
使地心發出回聲,只有天上雷聲可比。
他嘴裡的馬嚼子,他一咬就都碎得像泥,
一下就完全制伏了用來制伏他的東西。
他兩耳聳起;編結的長鬣本下垂拂披,
現在卻在昂然拱起的長頸上直豎立;
他的鼻子吸進去的,本是清新的空氣,
現在卻像呼呼的悶爐,噴出一片水汽;
他的眼睛發出像火一般的光,閃爍斜視,
表示他的春心已經大動,情慾已經盛熾。
他有時細步急蹴,好像要把腳步數;
威儀中有溫柔含,驕傲中有謙虛露;
忽然又半身直舉,往前猛跳又猛撲,
仿佛說,你瞧瞧,我有多么大的氣力!
我這是對站在我一旁的騍馬顯威武,
好教她眼花繚亂,心生愛慕,作我的俘虜。
他主人驚訝、忙亂、氣憤,他一概不理論。
他主人用“喂喂,別動!”哄他,他也耳朵沉。
他哪裡還管馬刺刺得痛,馬勒勒得緊?
他哪裡還管馬衣是否美,馬具是否新?
他只見所愛,別的全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
因為在他那閃爍的眼光里,什麼能夠可心?
畫家若想畫一匹骨肉勻停的駿馬,
使它比起真的活馬來還要增身價,
那他的手筆,得比天工還精巧偉大,
使筆下的死馬,遠超過自然的活馬。
現在這匹馬,論起骨胳、色澤、氣質、步伐,
勝過普通馬,像畫家的馬,勝過天生的馬。
蹄子圓,骹骨短,距毛蒙茸、叢雜而翩躚,
胸脯闊,眼睛圓,頭顱小,鼻孔寬,呼吸便,
兩耳小而尖,頭頸昂而彎,四足直而健,
鬣毛稀,尾毛密,皮膚光潤,臀部肥又圓;
看!馬所應有的,他沒有一樣不具備完全,
只少個騎馬的人,高踞他闊背上的華鞍。
他有時往遠處狂躥,又站住腳回頭看,
於是一根羽毛一戰顫,他又往前猛顛。
這一顛,都簡直想和風爭先後,賽快慢。
但是他還是飛,還是跑,沒有人敢斷言;
因為勁風正掠著他的尾和鬣,鳴嘯呼喊,
把他的毛吹得像長翎的翅膀一般翩躚。
他朝著他的所愛斜視,衝著她長嘶。
她也長嘶回報,好像懂得他的心意;
又像一般女性,見他求愛,把臉繃起,
故意作嫌惡的神氣,假裝狠心不理;
對他的愛情厭棄,把他熾盛的春情鄙夷。
他從她後面擁抱她,她就用蹄子使勁踢。
於是他就像個失意的人,抑鬱又愁悶,
把尾巴像倒垂的羽纓那樣,下拂後臀,
給慾火燒得如化的那一部分作覆陰。
他又刨地,又憤怒地把蒼蠅亂咬一陣。
他的所愛,看見了他春情這樣如狂似焚,
稍露憐心;他也由暴怒漸漸地變為斯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