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維納斯與阿都尼


接著又把驚慌失措的感官鼓勵安撫;
對它們說,它們這樣怕,顯與事實不符,
它們這是和小孩一樣,無端自己恐怖;
告誡它們不要這樣全身哆嗦,骨麻筋酥。
她說到這裡,一眼瞥見了那被獵的野豬。
只見它滿口白沫吐,又滿嘴紅血污,
似鮮奶和鮮血攙在一起,狼藉模糊。
於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傳布,
使她瘋了一般,不知應該往哪裡去。
她往前瞎跑一氣,於是忽然一下又站住,
跟著又跑回原處,大罵殺人該死的野畜。
一千種恐怖,支使著她奔向一千條路。
她亂跑,好像只為去而復來,來而復去。
她的急勁兒,只有她的慢勁兒能夠比。
就像醉漢,仿佛不論何事,都用心考慮,
然而,他的腦子裡卻一樣也沒認真考慮,
忙忙碌碌,亂抓一起,卻半點也沒有頭緒。
她先看到,在一叢灌莽里,趴著狗一條,
她就對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。
又看到另一條,想把血淋淋的傷舔好,
因為治含毒素的傷,這種療法最有效。
又找到第三條,只見它面目悽愴神傷悼,
她問它話,它只嗚嗚狂吠長嗥,作為回報。
它剛停止了這樣逆心刺耳的長嗥,
另一個厚唇下垂的畜生,抑鬱懊惱,
也朝著蒼天一陣一陣地嗚嗚哀號。
於是一個接一個,都一齊開始狂叫;
原先直聳的尾巴,都緊貼身後往地上掃;
咬傷了的耳朵直甩動,血涌不止似海潮。
你曾見過,世上有些可憐的愚夫俗子,
看到妖魔鬼怪、異兆奇象,便驚慌失據,
帶著恐懼之心,把它們長久觀望注視,
一心只怕將要發生可怖的禍殃災異。
同樣,眼前的景象,叫她倒抽了一口涼氣,
接著又把氣嘆出,向死神大大發泄悲悽。
“你這猙獰的魔君,枯肉巉巉,白骨嶙嶙,
專和愛作對頭,狠毒的化身,”她罵死神。
“地上的毒蛇,世間的骷髏,連笑都嚇人。
你為何把美扼殺,把他的生命暗中侵?
他活著的時候,本來氣息清香,容貌聰俊,
能叫紫羅蘭都增芬芳,玫瑰花都增艷潤。
“他若是死了——喔,不可能,他不可能死。
難道你看到他那樣美,還不知自製?
但也可能。因為你本來是有目無珠,
你只狠毒惡辣地胡砍亂扎,視而無睹。
你的對象本是老邁衰弱,但你無的放矢,
因此你的毒箭殺害了的卻是一個孺子。
“你若曾經警告過他,他就會和你答話,
那樣你聽到了他,你的威力就要消煞。
命運之神因你這一著,定要把你咒罵。
她們本來叫你除莠草,你卻拔了鮮花。
向他發的應該是愛神的金箭,色麗彩華,
不應該是死神的黑箭,陰森地把他射殺。
“難道你飲淚解饞,才湧起如許的淚泉?
悲愁的呻吟,於你會有什麼好處可言?
那一雙眼,本是教給許多眼如何顧盼,
你卻為什麼把它們斷送,叫它們長眠?
現在造化不再理會你那操生死的大權,
因她最完美的天工,你已經狠毒地摧殘。”
她說到這裡,像絕望的人,悲不自勝,
兩眼怔忪,於是眼皮便像閘門合攏;
晶瑩的眼淚,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涌,
匯成兩條水流,滴到酥胸,一時暫停。
但是銀色的雨,仍舊不斷往閘門那兒沖,
把閘門二次沖開,因淚的巨流洶湧勢猛。
看,她的淚和眼,你取我與,恐後爭先:
淚從眼裡晶瑩落,眼又在淚里玲瓏現,
同晶瑩,兩映掩,互相看著彼此的愁顏。
同情的嘆息就把眼淚、淚眼,輕拂慢搌。
但像風雨交加之日,風吹不停,雨下不完,
因此,雙頰剛被嘆息吹乾,隨即淚痕闌乾。
在她無盡的傷悼中,不同的感情齊涌,
像爭強鬥勝,看誰最能表現她的悲痛。
它們都受到收容,於是各自奮勇逞能,
每一種都好像是其它那些的主人公,
卻一種也不能稱雄;於是它們聯合結盟,
像烏雲聚攏,商議怎么能召來暴雨狂風。
這時,她忽然聽見遠處獵人高聲喊起,
從未有乳母的歌聲能叫嬰兒更歡喜。
她原先想像之中的一切恐懼和疑慮,
都叫這一聲喊排斥;希望並非全絕跡。
這種死而復生的歡心,叫她又生出喜意,
奉承她說,喊出這一聲的,一定是阿都尼。
於是她那像潮水的眼淚,回瀾閉閘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