莎士比亞詩選-魯克麗絲受辱記


怎樣才能從我身,拭去這強加的污漬?
“既然我這樁罪過,是可怖的處境所逼成,
對這樁罪過的性質,應該怎樣來判定?
我的潔白的心地,能不能抵消這醜行,
能不能挽救我的傾頹掃地的名聲?
有沒有什麼說辭,能幫我擺脫這惡運?
被毒物染污的泉水,能將它自身滌清,
我又為什麼不能把強加的污濁洗淨?”
聽了她這番話語,紳士們立即答覆,
說她無垢的心靈,淘洗了皮肉的垢污;
以一絲無歡的苦笑,她把臉龐轉過去——
這臉龐猶如一幅畫,畫滿了人間慘苦,
惡運的深深印記,由淚水刻入肌膚。
“不行,”她說,“今後,決不讓一個貴婦
以我的失足為藉口,要求寬宥她失足。”
這時,她長嘆一聲,仿佛心房要爆炸,
啐出了塔昆的名字,“是他,”她說,“是他,”
但她疲弱的唇舌,再也說不出別的話;
經過多少次遲延,聲調的多少次變化,
多少次非時的停頓,衰憊而短促的掙扎,
最後她說出:“是他,公正的大人們,
是他指引我的這隻手,來將我自身刺殺。”
她向無害的胸脯,插入有害的尖刀,
尖刀在胸口入了鞘,靈魂從胸口出了鞘;
這一刀使靈魂得救,離開這穢褻的監牢,
也就從此擺脫了深重的憂惶困惱;
她的悔恨的嘆息,送幽魂飛向雲霄;
永恆不朽的生命,見人世塵緣已了,
便從她綻裂的傷口,悄悄飛出、潛逃。
為這一慘變所震駭,像化石一樣死寂,
柯拉廷和那些貴人,全都愕然僵立;
魯克麗絲的父親,看到她鮮血涌溢,
才把他自身投向她那自戕的軀體;
這時候,勃魯托斯,從那殷紅的泉源里
拔出了行兇的尖刀——這刀鋒剛一拔離,
她的血,好像要報仇,奔出來向它追擊。
只見殷紅的熱血,汩汩地往外直涌,
湧出她的胸前,一邊流,一邊分成
兩股徐緩的血川,環匝了她的周身——
這身軀像一座荒島,被洪水團團圍困,
島上已洗劫一空,不見居民的蹤影。
她的一部分血液,照舊是鮮紅純淨,
還有一部分變黑了——那污穢來自塔昆。
淒悽慘慘的黑血,凝固了,不再流蕩,
有一圈汪汪的漿液,環繞在它的四旁,(55)
恰似汪汪的淚水,悲泣那染污的地方;
自那時以來,污血,總是要滲出水漿,
仿佛是含淚憐恤魯克麗絲的禍殃;
未遭沾染的淨血,卻鮮紅濃釅如常,
宛如因見到污穢,不禁羞紅了臉龐。
“女兒,親愛的女兒!”魯克瑞修斯叫嚷,
“你此刻奪去的生命,原是我的寶藏;
既然父親的形象存活在孩子身上,
魯克麗絲不活了,我還活什麼名堂?
我把生命傳給你,決不是為這般下場!
倘若孩子們反而比老輩更早凋喪,
我們倒像是兒女,他們倒像是爹娘。
“可憐的碎裂的鏡子!在你姣好的影象中,(56)
我常常儼然看到:我又回復了青春;
如今這光潔的明鏡,已經晦暗朦朧,
照出個形銷骨立的、衰頹朽敗的鬼影;
你從你的面頰上,摧毀了我的姿容!
這妍麗迷人的寶鏡,已被你摔成齏粉,
我年輕時候的丰采,再難向鏡里重尋。
“若是理應後死的,反而先行凋殞,
時間呵,你也完結吧,立即終止運行!
難道腐惡的死亡,該征服少壯的生命,
卻讓搖搖欲墜的、孱弱的生命留存?
衰老的蜜蜂死去,蜂房讓壯蜂管領;
那么,魯克麗絲呵,蘇生吧,快快蘇生,
活下去,給我戴孝,莫叫我給你送終!”
直到這時,柯拉廷,恍如從夢中驚醒,
請魯克瑞修斯讓開,好讓他盡情悲慟;
於是他倒在冰冷的魯克麗絲的血泊中,
讓滾滾淚泉沖洗他驚恐失色的面容,
有一陣,他昏迷不省,要與她同歸於盡;
終於,男兒的羞噁心,促使他恢復鎮靜,
吩咐他留在人間,為她的慘死雪恨。
柯拉廷心魂深處的深不可測的悲憤
拴住了他的舌頭,迫使它暗默無聲;
舌頭嗔怪這悲憤遏制了它的功能,
在好長一段時間裡,不讓它吐字發音;
如今它開始說起來,來緩解心靈的苦悶;
但紛紜雜沓的細語,密集在他的唇中,
以致他喃喃叨咕的,沒有誰能夠聽清。
但有時分明聽到:他透過咬緊的牙齒,
將“塔昆”二字迸出,仿佛要咬碎這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