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天格外空寂，淺淺的風，淡淡的戀。夕陽臨近時分，那絲絲餘暉透過密切而又失春色的楓葉，散落在地面。秋風輕悄拂過，幾片黃葉隨風蕭然落下。在清潔的空氣里，在透澈的陽光中，在安靜的小道上，在這座小鎮的所有角落，隨風都能聽見一曲動聽的歌謠和一個個古老的故事在自由飄蕩。
在我剛剛學會走路的那些季節里，爺爺總會牽著我的小手，在一塊塊青石板上走過。鎮上的小巷很狹長，很安靜。每當日落之際，我總會依偎在爺爺的身邊，聽爺爺耐心講述著鎮上小巷深院曾有過的故事。
看門邊的石墩，看屋檐上搖動的枯草，看屋脊上露出的樹梢……風起時，風吹動枝條與屋檐碰撞發出的輕響，風吹動屋檐上的枯草，風吹動屋檐下的自發，高高的山坡上，一排排古老的青磚瓦房，圍著一道土磚堆起的高牆。還有潺潺流水，倒映著彎彎石橋，藍天白雲，靜靜地繞過小鎮，流向遠方。
鎮上的小巷幽靜而深邃。它的兩旁是青磚是黛瓦是粉牆。爺爺牽著我，走向小巷的盡頭。我一直猜想那裡就是地的盡頭，世界將在那裡陷落，消失——因為太陽從那裡爬上來的時候，它的背後好像什麼也沒有。爺爺始終在一座石橋旁停下，背倚河邊的楓樹，望著遠方絢麗的夕陽，看著靜靜淌過的河水，一字一句地教我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謠：大河邊，向山坡，彎彎曲曲繞村過……
我邁過高高的門檻，挽著爺爺瘦小的手臂，踽踽走出院門。眼前，仍然是昔日的小巷，安靜，細長，深邃，兩三個陌生的身影匆匆走過，走向東邊的朝陽，走進西邊的日落，小巷牆壁上是密密的排列整齊、紋理清晰、布滿青苔的青磚，撫摸著斑駁的青磚，手心感到絲絲涼意。
那條小巷，我看見一個孩子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眺望。聆聽小鎮發出的陣陣呼喚，清脆而動聽，攙扶著爺爺走過小巷。那裡不再是寧靜的路口，那裡交叉著一個喧鬧的世界。街道的兩旁出現了油坊、酒館。繁雜的喧鬧聲，打破了往日的寧靜。小鎮歷史的磚瓦牆壁隨同百年來的記憶，開始緘默不語。留下的只有心中對兒時的種種呼喚。但它同樣會像水一樣，流向遠方。
街道上的人匆匆行走著，他們忘記了觀看頭頂上初嫩的春葉，這裡不再有清靈的風聲、雨聲。喧鬧的渡口淹沒了小鎮獨特的韻味，它那幾百年的風雨滄桑，最終抵不過秋風掃落葉般的蕭然。我邊走邊向爺爺重述小鎮發生的新故事。指著殘斷的磚牆，破舊的館舍，以及僅剩下的那幾顆老楓樹，春天好像沒有光顧過它，它早已不再發芽。一切都在時光中消逝而去，猶如鴻雁飛過留下那縷縷。爺爺聽著像當年一樣也曾仔細聽他的爺爺講過故事。
我陪著爺爺來到河邊，靠著石橋坐下。爺爺摸著殘破的石橋，它的容顏已被風雨侵蝕得不堪，世間的一切都會變老，它老得太快了，以至於我還沒留住它的樣子。雨過天晴，坑窪的橋面積聚著混濁的污水，我連印象中的坑窪橋面和那一點污水也將找不到了。我望著這東去的水，知道它已不再回來了，我告訴爺爺，這石橋將要拆了。爺爺嘴角輕輕抽動，用手緊緊按著石橋墩，悄然流下眼淚。爺爺說過：“它和我一樣大，它卻老得比我還快。”我知道，那是對它的謄戀。爺爺側身摸著石橋，唱起了：大河邊，向山坡，彎彎曲曲繞村過……
我走到爺爺的床頭邊，望著爺爺那張飽經滄桑的臉，我感到很心酸，歲月的輪廓繪在了爺爺的臉上。看著爺爺微閉的眼睛，不知是否睡著了。我俯下身，對爺爺重新講述爺爺曾經告訴過我的故事，以及小鎮上所發生的新故事。
我來到以前的學校。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位老人牽著一個天真的孩子。穿過長長的走廊，經過一座很高的鐘樓。來到了一間舊舊的教室里。殘破的桌椅，破角的黑板，以及微微有點漏風的門窗，一位老師正在教學生唱童謠，高樓的鐘聲敲響了，厚悶的鐘聲和著天真的童謠一起隨風飄向遠方。小孩痴痴地望著鐘樓，像是在聆聽什麼。我回頭看了看往日的鐘樓，僅剩下少許的碎磚瓦礫。學校是嶄新的，這裡的一切都變成了新的。那幾條有著很好聽很古雅的名字的小巷，將它無奈殘敗的面孔向著夏日的艷陽蒸發了。滿街的人群，滿街的塵土，陽光和喧鬧，穿過時光鋪成的街道，和著風漸漸消逝在夜幕中。
爺爺變得很健忘，以前心中的那些故事漸漸被時光侵蝕了。爺爺緩緩睜開雙眼，拉起我的手說：“那大石橋還在嗎？”我感到很欣慰，爺爺還記得。我告訴爺爺：“還在，一切都還在。還有那首歌謠，大河邊，向山坡，彎彎曲曲繞村過……”
又是一年秋風過，爺爺在九月的陽光中去了。那一天正值稻子黃的時候，他未來得及看，帶著滿腹的故事去了遠方。
我期盼，爺爺還會回來，會回來給我講故事，我知道，爺爺永遠回不來了。但會在我的夢裡繼續講遠方的故事。我始終看到，爺爺在遙遠的前方望著大河，在唱那首古老的歌謠。
我走到大河邊，看著靜靜流過的河水，輕輕地唱歌給爺爺聽。
“大河邊，向山坡，彎彎曲曲繞利過……”